不看后悔(远去的自行车)
我已经有十多年不骑自行车的历史了。自行车与我的生活渐行渐远。
这十多年来,远道我就开车去,稍近些的就靠步行。自行车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渐次朦胧,甚至朦胧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。
记得在1960年代中期,我家就有辆自行车,八成新,飞鸽牌的。我们村里唯一拥有自行车的人家。飞鸽是名牌,价格不菲,当年一票难求。车把银光闪闪的,大梁乌亮乌亮的,转动起来,两轮如同飞旋的银盘,耀人眼球。不过大梁的主体部分是用墨绿色的塑料带精心地次第缠裹,起到有效的保护作用。最新奇的是,车头竟然有一造型别致的车灯,自带小电机,靠车轮转动摩擦发电,使夜行如同白昼。在孩童时代,这引发了我极大的遐思奇想。
不过,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,自行车的功能应该体现在"行"上,路才是它风雨同舟的亲密伙伴。我家的自行车却不是这样,经年以绳索悬空在我家存放煤炭与杂物的一座小二楼的底层房梁上,离开地面约二尺余,悠哉悠哉,很是落寞。
其实我也知道。父亲在县城银行上班,每次回家都有单位自行车可供骑乘,自家的也就很少有机会可派上用场;母亲务农在家,整日田里田外忙碌,根本就不需要自行车,而且也不会骑。我虽是长子,甫读小学,还不到学骑自行车的年龄。加之地处太行山区,出行也没有像样的道路,乱石滚滚的河滩是唯一的通道,磕磕绊绊的倒是能骑的时候少,推着的时候居多。过河还得车骑人扛着它。村民出门惯常步行。囿于当时的条件,倒也习以为常,并不觉得有多苦。
如此说来,我家的自行车是否就养尊处优,完全无用武之地了?这倒不是。父亲说不定啥时候还会将它骑走。还有一种特殊情况,就是村里也有人在外地工作,回乡探亲期间,免不了到邻村、公社啥的去串亲、办事,脱离开乡土就变得矫情不愿走路,总想要个自行车骑骑,一来省脚力,二来出门让人看着排场。别无选择,就到我家来借。村子也不大,都是乡里乡亲,母亲别不开面子,就借与人家。当然还忘不了叮咛几句,别给磕了碰了,要不父亲回来不好交代。借车人信誓旦旦心满意足骑车走了。母亲可就开始心神不定,丢魂失魄地啥活也干不在手上,就盼着将自行车早点完璧归赵。倒不是母亲心眼小,母亲的开通明理乡邻共认,有口皆碑,与人交往从不吝啬。但她知道当地的路况,其实是没有路。多年来村里的姑娘争着嫁往外地,外地姑娘很少愿意嫁到我们这里来。主因就是交通闭塞、路途不畅。骑车如同跳舞,且无节奏感。我刚从打谷场学会骑自行车,就迫不及待到“路”上一试身手,自行车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怎也掌控不住,人也慌乱得骑虎难下,生生地给摔倒在路上。况且借车人车技良莠不齐,磕磕碰碰便成为家常便饭。这好有一比,当年普遍靠"11号"出行的年代,拥有自行车的家庭凤毛麟角,不亚于当今的奔驰、宝马。别人来借你家的奔驰、宝马,你的心里会情愿、踏实吗?好说话,使得借车人次第登门,不堪其扰,不会骑的也编个理由来过把车瘾。
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,自行车经常遍体鳞伤给“收容”回来。不是这蹭一块皮,就是那磕一个坑,母亲心疼得哆嗦,但你还不能假人以脸色,不能授人以口舌,乡人淳朴是淳朴,但传闲话的嘴锋利无比,稍不留意得罪了谁,乡亲就没得做。以当时的条件,修也没地方去修。要修估计得专程到县城。倒逼的父亲自学成才,成为了修车高手。
如此也不是办法。经常有这样的情景,这是我的猜测:许是无奈的母亲看多了《沙家浜》,就学忠义救国军,"曲线救国"。如觉得哪位借车人不靠谱,就说,自行车不在家,他爸给骑走了;或者说,车胎没气了,气筒给带到城里了。这倒不是纯粹假话,过去因了路不好,但凡骑车出门,一般都会带上打气筒与维修工具。以防万一。如此一来,来人有的通情达理,客气一番走了;也有的满腹狐疑,悻悻地不辞而别。至于人家会怎么想,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,从此倒也省心不少。我妻子与我同村,早年参加工作,来借自行车,也吃过闭门羹,婚后还曾疑窦丛生,与我求证真假原委。倒使我忍俊不禁。
我小学五年级学会的自行车。但教练车不是我家的,父母控制的严,我难以染指。而是邮递员的投递邮件的墨绿色自行车。山高路远,那时邮递员吃排饭,轮到我家,就趁机套近乎,得允后抓过车在街巷里先是从侧面伸进一只脚在脚踏板上,另一只脚在地上滑行,慢慢找平衡,然后再踏上另一只脚,掏裆行驶。当时的自行车都是28加重型,车大不好掌控,有时难免摔跤。但年少身形灵巧,柔韧度高,用不了几次就会了。父亲心细,还特意到打谷场上,用小石子设置了一些障碍,小径,手把手教我一些行驶经验,包括如何躲避行人与车辆等注意事项。
车是会骑了,但很少有实践的机会。我读高中的时候,桐峪中学离家足有50华里,中间要翻一座很大的山,要过几条不算小的清漳河,回趟家需要跋涉五、六个小时。特别的不易,就想到了自行车助力。村内一位后来成为我妻舅的人,当时在桐峪公社农机部门工作,既是同乡又相熟,有次回家我便去借车,竟然借到一辆还算能骑的旧自行车。同窗白建华长的牛高马大、虎背熊腰,是校内的体育健将,说:咱们同路,我骑车带你吧。有人甘于当车夫,我求之不得。于是五大三粗的两个壮小伙子山一样覆盖在自行车上,磕磕绊绊兴高采烈地往回走,路不好,骑起来特别费劲,但骑车的乐趣稀释了劳累的感受,根本不觉得疲惫。二百大几十斤的两人,陋车不堪重负,骑着骑着,觉得不对劲了,开始咯吱咯吱响——轴承里的滚珠碎了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刺耳闹心。越走越难骑,心里便老大的忐忑与不爽。回家的兴致也大打折扣。返校后也未做说明,稀里糊涂还了车。过了好久,以为人家忘了这茬,便觍着脸又去借,人家现编一蹩脚理由,死活不肯再借。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。这下,拥有一辆完全属于自己的自行车的念头便百爪挠心,寝食难安,打上了家里梁上飞鸽牌自行车的主意。回家与母亲一学舌,母亲做不了主,说车钥匙在父亲那里,让我自己去与父亲疏通。
父亲当时在左权县的拐儿公社营业所任职,我满怀希望步行50多华里去找父亲,说明来意,哪知父亲心疼自己多年的珍爱之物,老大的不情愿,根本不允。这下我凉水浇头,心寒如冰。不过父亲就是父亲,舐犊情深,"大奖"不给,给我个“安慰奖”:“所里有辆不用的旧自行车,我给你拾掇拾掇,再用黑漆油一油,你一样能骑。”这样的车骑出去有啥好?“不要!”爱美爱排场的心理驱使我拒绝了父亲的好意,一个人开始生闷气,挺着脖根不再与父亲对话。心想着明天一大早就开拔回家,离开这窝火加伤心之地。
父亲搬出旧自行车,也不再多说什么,默默地开始了拾掇,一会儿油漆味浸淫鼻息,弥漫开来……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,我的心也在慢慢融化,开始自责:自己已经是高中生了,也太不懂事了!在当时的农村学校,别说学生,就是老师,有几个人有条件骑自行车呢?自己还要挑三拣四,让父亲为难。我为我的自私、任性感到脸红、羞臊……想通了,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,我心无旁骛睡了一夜好觉。醒来后,喜鹊在院墙枝头"喳喳"叫着,油漆一新的自行车已经立在门旁,尽管是翻新,也聊胜于无,我高高兴兴骑到了学校。
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我成为全校唯一拥有自行车的学生。我“物质文明”极大丰富,“精神文明”极大满足。我的心里就像是灌满了蜜,但凡有空暇,就会骑着它到处去兜风。同学们艳羡的眼眸,自己说走就走的潇洒,为我虚荣的心理加油助威。同学们积极向我靠拢。俨然当今时代的“傍大款”。杨同学心灵手巧,对修理一类尤其在行,一人就是多功能的4S店,于是成为我自行车的专职修理师。平时的维修保养,都是他来亲力亲为。无疑,他可以最大限度地拥有这辆自行车的使用权。还有的同学知道我喜欢文学,不知从哪里踅摸来当年不易看到的禁书主动套近乎。当然,同学们谁有个急事回家,或其他当紧用途,我也会毫不吝啬,慷慨出借。这又使我在同学中赚取了广泛的好人缘。
上世纪70年代初期,小汽车是奢侈品,很难见到。全县也就县领导有一、两台吉普车,其他单位有辆公用自行车,就是好单位了。有一次,约几位同窗好友组团到原八路军兵工厂黄崖洞旧址玩,中间要翻越一座大山,路也稍远,约好骑车去。他们没有自行车,我慷慨地让出我的“坐骑”不算,还自告奋勇地去桐峪公社借车,因为我姥爷在此任职。我知道公社新购回几辆飞鸽牌公用自行车。我对公社管理员说明来意,人家说:你姥爷刚开会定下制度,没有他允许,谁都无权出借。我从小在姥爷身边长大,众多的外孙里边,姥爷最喜欢我,于是毫无顾忌地去求姥爷。姥爷很为难,颇费踌躇,最终制度敌不过隔辈亲,让管理员给我开了绿灯。推着闪闪放光的新自行车,我心里乐开了花,如同归山的虎风驰电掣般地上了路。哪知乐极生悲,在通往左权至黎城交界方向岭时,有一个且陡带拐弯的大坡,路面一大片不知何时抛沙下的深达寸余的黄沙,将我连人带车滑倒,自行车脱手被甩出几丈远,我手足着地,裤子磕破一个大豁口,右膝盖蹭破一大片,殷红的血不断渗出,至今留有疤痕。当时也顾不得疼了,赶紧爬起来去看自行车。哪里还完整?车铃摔掉了,车梁、车把惨不忍睹,露出了底色,车轮也瓢了,如此惨象,直觉得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把个玩心早甩到九霄云外。车不能骑了,同学也没法追了也没心思追了,只好推着,一瘸一拐地往回走。灰心丧气,狼狈不堪,遇到路人诧异的眼神,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捱回学校,天尚早,窝在宿舍度日如年般熬到天黑,浑水摸鱼去送车。管理员给的钥匙,让我自己放,于是此地无银特意把这辆自行车放在最靠里的地方,企图拖延时日、蒙混过关,逃也似的回到了学校。再无人提起此事。我想,可能为尊者讳,慑于我姥爷是领导的权威,公社管理员打了埋伏。一瞒毁“三观”,使我自惭形秽至今。
岁月如流。一晃就到了部队;又一晃到了改革开放后的1981年,我在部队组成家庭。父母为表祝贺之意,同时也考虑到出行的方便,送我一辆红旗牌28型自行车,如同当下子女结婚父母送汽车一般。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辆自行车。周末从部队回厂区家里如虎添翼,轻便洒脱。当时名牌自行车并不好买,得凭票、通关系,相较于飞鸽、永久、凤凰等名牌,红旗车品牌要差池那么一截。邻居家是凤凰牌的,有心理优势,站在制高点,还说,咋不买辆凤凰牌啊?给人以“自诩”的嫌疑,让人心头不爽。
连里有辆自行车,印象当中就没新过。那是上士每日进城买菜用的。连队干部没有家属随军,用不着置办自行车。我这辆红旗,平时就存放在连队储藏室。同时兼具公车性质,谁有事谁都可以骑,官兵探亲、家属来队接送,进城拍封电报,倒也闲置的时候不多。
这辆红旗一直随我回到地方。在城市里的用途就更大了,没有自行车寸步难行。上下班、接送孩子上下学、礼拜天上街、到车站接送老家来人,等等。红旗功劳这么大,也不能亏待它,经常擦的亮晶晶,光闪闪,保养维修很到位。谁见谁夸,被誉为单位里的勤快人。
一辆哪够?妻子的是凤凰,补上了邻居的提醒;女儿的是捷安特;我还是原来的老红旗,父母给买的,感情因素在里边,一直舍不得换。事情正在起变化。原本很看重的自行车,不知不觉中,变得不那么重要不那么上心了。过去回家就放回地下室,慢慢也懒得费那个劲了,随随便便在楼下一支就上楼了,甚至都不上锁。你对自行车的态度决定了小偷的工作效率,马大哈的轻慢无异于替小偷营造天堂。一个月之内,三辆自行车相继进贡了偷车贼。更为邪门的是,还没觉得有多心疼!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再买就是了。根本没想去找,也懒得报案,报案也无处受理。原先金贵无比的自行车,其地位于我们的心理中不知不觉在下降……
及至十多年前,购买了小汽车,自行车就彻底退出了我的日常生活。
随着汽车队伍的汹涌壮大,有车一族对汽车的依赖性越来越强,对曾经劳苦功高的自行车早已不屑一顾。随之而来的汽车病也找上门来:视力疲劳、颈椎病、椎间盘突出等接踵而至。于是有人返璞归真,开始购买山地车,去郊游,去当驴友。自行车由当初单纯的代步工具,上升为集体育锻炼与游乐为一体的新宠儿。凸显出时代的进步与人们生活理念的与时俱进。
据报载,预测到2025年,国内自行车运动人数将达到全国总人数的6%,即约8400万人。在健康与安逸的十字街头,该何去何从?已然在我的思考之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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